以“凡尔赛体”谈论“凡尔赛文学”的五种方式
法剧《凡尔赛》剧照
作者 李壮 来自北青艺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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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天午夜,我正在小区楼下商圈的mr.brown酒吧独自一人喝酒,《北京青年报》的l老师忽然发来微信,约我写一篇关于凡尔赛文学的文章。l老师肯约我写,自然是相信我能够谈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的。我当即认真做起功课,却发现一夜之间已有多家媒体一拥而上,不仅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追溯了概念谱系,还展开了文本结构分析和文化内涵阐释,甚至连当下研究成果综述都做出来了。这样一个并不算大的话题,转瞬间已经被谈论得如此充分,我若是动笔,又能搞出多大的突破呢?彼时我的心情,大约真的就像手中的那杯coffee martini一般苦涩罢。
好在这篇文章我心底是愿意写的,那便不妨把它“玩起来”——用刻意戏仿“凡尔赛文学”的方式来谈谈凡尔赛文学。为此,我甚至不惜承担一种可能的风险,那就是没有读懂这种“戏仿”的人,会觉得我很自恋、并且脑子有病。无所谓,我向来是一个敢于拿自己开玩笑的人,虽然平日总有女孩子问我,像您这样的人,难道不应该背着大大的偶像包袱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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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上有人总结,凡尔赛式话术的精髓可以被总结为三大基本操作。第一,先抑后扬、似贬实褒。第二,灵活运用自问自答。第三,熟练借用他人评价。
我以为,这样的总结虽然清晰明白,却还没有抵达事情的本质。“抑”和“贬”,其实不就是“自谦”乃至“自嘲”吗?至于自问自答,其实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、有效转移叙事焦点:或者把一件事情引向另一件事(如先说“今天早餐好难吃”,再说“是不是因为没给管家涨工资”,这就把早餐话题转移到了管家话题),或者通过对已有元素的过度强调,暗示大家从反面去理解这一元素(如先po一张数字很小的体重图片,然后再反问一句“最近胖了,是不是吃得太多啦”)。至于借用他人评价,那就是引入客观评价证据,来反驳自己的“抑”和“贬”,毕竟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:大家都这么说,我也很无奈嘛,怎么我自嘲一下都没人附议呢嘤嘤嘤。
连起来看,所谓凡尔赛式话术,其实就是“自嘲”的自我解构过程。“抑”和“贬”是竖起靶子,“自问自答”是包抄身后,最后让“他人评价”来背后捅刀。短短一条朋友圈的篇幅,我们已经见证了一场“自嘲”由生到死的完整过程,或者说,见证了对这种解构的“故意暴露”。这是一桩“事先张扬的凶杀案”,死者是“自嘲”,也是那些隐藏在话术背后的、原本自卑的自我。
但是我以这种方式来进行分析,是不是大家反而听不懂了?看来朋友们说得对,我的职业病真的要改一改,最近写了太多c刊的约稿,下一篇说什么也不能再接了。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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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实说,凡尔赛这个名字的本尊,其实跟“自嘲”及其自我解构这件事情,是搭不上太多关系的。
十多年前,还处在少年时代的我,就亲身游历过法国的凡尔赛宫。那些高悬在头顶的巴洛克式壁画,铺展于脚下的斑斓的大理石,身边鳞次栉比的水晶灯盏和古希腊式的石膏塑像,深深地震撼了我年幼的心灵。许多年后,我又游历了圣彼得堡的叶卡捷琳娜宫和西班牙的马德里大皇宫。这两座宫殿的装潢品质和艺术品味虽然不如凡尔赛宫,但在风格上彼此近似、档次上相差不多。我不由得联想,当沙俄的女皇或者西班牙的国王走进凡尔赛宫,或者当法国国王造访沙俄或西班牙,他们的心内一定是舒适和愉快的。因为他们的生活环境是如此相似,他们在踏入宫门的一瞬间便可以轻松确认,彼此是身处同一文化谱系内的“同段位玩家”。
法剧《凡尔赛》剧照
因此,凡尔赛宫、叶卡捷琳娜宫和西班牙大皇宫,显然不是为了“自嘲”而存在的。相反,它们的近乎浮夸的风格,在根本上是为了确证自我并进而确认同类:它是一种建构性而非解构性的展示,这种展示关乎自身的文化认同、阶层身份、生活品味、权力规模乃至国家实力。
老实说,我自己是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宫殿里面的,太多的壁画挂在头顶上,不仅容易花眼,还容易做噩梦。但路易十六肯定不会在乎我的感受,因为我不会是他的朋友。他的朋友只能是其他的皇帝们,换而言之,他们的朋友圈是一个根深蒂固的“熟人社会”(有兴趣的朋友们不妨去查阅一下欧洲皇室的通婚史)。他们只需要大大方方直接“秀”,而不必弯弯绕绕想法“装”。
相较而言,今天的“凡尔赛”们就要辛苦得多。彼此熟知的皇帝们之间的炫富,是一件既很“日常”又能“秒懂”的事情。今天,当有些人似乎摸到了华贵生活的大门,他们便想要展示自己的“新位置”和“新资本”。然而,这种展示所试图抵达的对象,却不仅仅是能够“秒懂”的同类人,而是还有大量被自己“甩在身后”的“打工人”。
这些人,很多时候几乎是“陌生人”——塑料姐妹,酒肉朋友,或者点赞之交。因此,才要先精心自嘲(以免触发对方的情感防御机制),然后再瓦解自嘲、暗示真相、把光环秀出来(图穷匕见)。甚至,因为害怕对方真的“get不到”,还需要再引用一下别人的评价点明“中心思想”。
因此,真正的“凡尔赛式话术”只能出现在当代大都市生活圈里: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只为了让别人以正确的顺序“观看”你,这种拧巴的方式,注定是“陌生人社会”的产物。这也算是我近来重读费孝通先生《乡土中国》之后的一点收获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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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样地,对于“凡尔赛”和“文学”的组合,我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。
几天前,就在“凡尔赛”刚刚走红的时候,我和著名评论家y老师一起去三里屯吃饭,她在车上向我询问了关于“凡尔赛文学”的看法。我当时吃了一惊,以为又出现了什么新兴的文学思潮流派。细问之下,才知道此“文学”非彼“文学”。我不由惭愧,想起自己虽然经常同各种文学界权威前辈们交往,却很少与他们探讨文学,偶尔聊到文学,竟还是加引号的“文学”。罪过罪过!
书归正传。“凡尔赛文学”当然不能认真当作文学来看,它们是网络媒体上的一系列社交性文本,以及由此而生的大量衍生品——对“凡尔赛话术”的狂欢化仿写,说到底也只是一些以“玩梗”的游戏精神为精髓的“段子”。但无论如何,说“凡尔赛文学”与许多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有相关之处,我认为还是讲得通的。
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剧照
例如,许多评论文章都提到了两部作品,那就是菲茨杰拉德的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和郭敬明的《小时代》。这两部作品都写到了纸醉金迷的生活,但其内在精神,却与“凡尔赛文学”大为不同。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具有某种内在的省思姿态和批判性(当然你也可以说,这种省思和批判本身也不乏虚伪之处),《小时代》在本质上则是“造梦”,它向我们系统性地展示出消费主义语境下那些浅薄却刺激的“青春幻想”、并极力召唤我们的“共情状态”和“自我代入感”。
无论“省思”还是“共情”,都是需要将读者不断“拉近”。 然而,“凡尔赛文学”的关键,却是要以看似亲近的方式,将文本的期待读者们用力“推远”:表面看,我跟你是一样的,我也要吃鸡蛋,我的男朋友也特别直男审美;实际上,我吃的鸡蛋是管家给我端上来的,我男朋友送的礼物虽然难看、但它毕竟是一辆跑车。我的生活跟你可不一样,我可是比你优越得多的人!
或者举一个更具文学史格调的例子。当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柜台上排出九文大钱,他其实是在为后文的“摸出”九文大钱做准备——到那时,这九文大钱,将会有力地拍在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部位上。而“凡尔赛文学”作者的九文大钱,却是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读者的脸上:你丫滚吧,我可是上等人!
因此,这种所谓的“文学”说到底是“反文学”的,在它极度的浮夸背后,其实是极度的冷漠。支配它的不是对人类共有情感世界的熨帖关切,而是对货币逻辑和成功学思维的臣服(即便那些讽刺性的仿写,很多时候也并未真正脱离这种逻辑思维框架)、是对凌驾于其他同类之上并令其无望愤恨的渴望。
这么说来,我作为一个长期从事纯文学专业研究的人,没有第一时间关注到这种现象,也就情有可原了:它们太不严肃、也太不纯粹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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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同文学有关的,倒是由此牵连出的、关于“话语”的某些思考。
在文学的历史上,庙堂话语(或曰官方话语)和民间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,曾被反复讨论过。前者是正式、严谨、“刚性”的,后者则是随性、自由、“柔性”(或者说“弹性”)的。这两种话语之间的张力关系在今天依然普遍存在,而在此基础之上,新媒体时代又给我们缔造出一组进阶性的撕裂对子——它其实同时存在于庙堂与民间两种话语之中,又比二者的张力关系远更前卫——那就是应用性话语和表演性话语。
应用性话语是用来有效传递信息、表达所思所想的,表演性话语却在相当程度上抛开了信息交流这一传统功能,而专攻于主体虚拟形象(也即“人设”)的塑造。以常规的标准看,“凡尔赛”式的话语无疑是“不好好说话”的典型,然而在被群嘲之前,它的确是一种有效的自我表演、塑造、营销手段。如果把前不久的热点话题“拼多多名媛”同今天的“凡尔赛文学”比照来看,我们会发现,在自媒体时代,表演性话语正越来越多地占领我们的嘴巴、耳朵、脑袋乃至整个生活。真实与仿象之间的界限正在消弭,话语的质地变得浑浊而可疑,随之而来的,是我们对世界的想象力正变得越发粗暴、单一、平面化。
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剧照
在此意义上,所谓的“凡尔赛文学”狂欢(我在这里是从反讽的维度上去指称这一范畴),的确具有某种积极意义。就像“凡尔赛话术”解构了“自嘲”(事实上,自嘲往往是建立在真正的自信与高贵之上)一样,“凡尔赛文学”也解构了“凡尔赛话术”,它用讽拟性的话语将“凡尔赛”打造成特定的、具体的形象——“语言在这里变成了语言的形象,直接话语的形象”。在此之后,这种癌细胞般的存在才能被指认、锁定、扔出自己的培养基,在阳光下风干死亡。
聊到这里,我不得不做一条手动注释:前一句里的引文出自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金。巴赫金在分析现代小说话语的发端问题时,曾经专门谈到过讽拟。他说,“讽拟不是作虚无的否定。要知道这里讽拟模拟的,全然不是主人公其人……而是他们在史诗中的英雄化”,并且“这嘲笑是以它们自身无力容纳的矛盾着的现实生活为背景的”(巴赫金《长篇小说话语的发端》)。这样的论述似乎也适用于今天的“凡尔赛文学”,毕竟当人们调笑“凡尔赛”的时候,也并非是真要去否定跑车、管家和大house本身——人们否定的只是它们的“凡化”。问题在于,今天的杂语世界背后,是否依然存在着一个话语所“自身无力容纳的矛盾着的现实生活”?还是说,消费主义价值观早已经一统天下、包纳众生,我们讽笑“凡尔赛”时的所思所想,其实与催生“凡尔赛”的最初动机并无本质不同?
在巴赫金的语境里,古典史诗的消亡,接引出现代小说的发端,而黑格尔将小说称为“市民社会的史诗”。如今,当我们的话语世界再次变得驳杂、暧昧、鬼影幢幢、歧义丛生,接引而来的,又将是什么呢?
——好吧,你当然可以认为,这种忧思深重的提问,也是一种“凡尔赛化”的戏仿讽拟,正如我在这篇文章的许多细节里有意所做的那样。
——毕竟,谈论昙花一现的热搜话题,还要引经据典、手加注释,这本身就很像“凡尔赛”的话语表征。